《佳節|家結愉快?十二個月的同志子女出櫃故事》八月父親節先讀文章

八月份 父親節
 
父親,在同志出櫃議題中格外微妙;他有時隱形並保持遠距離,透過中介者(通常是母親)表達立場;他維持理智形象,或者相當強硬,或理性接受。「父親的形象」,精準反映了社會對「男性」的期待與形塑的結果,他們是人但不哭泣,他們傷痛但肩負責任,沒有情緒語言,失去人的溫度,也失去理解孩子的能力……這樣的角色,常在出櫃歷程中引起強烈的衝突,必須審慎處理;而藉由這樣的衝突,卻也可以讓我們更理解,陽光背後的陰影,堅強/狠烈之後,那堆積如山的壓抑、重負與層層傷害。透過理解,或許仍不能解開繁複心結,但總是會照出更多往前的可能性。
 
透過出櫃,我看見父親的沉重負擔與關愛
 
 
 
文:難子汗
 
「你看起來就是個有病、變態的人!」他手指著我,惡狠狠瞪著。
「……」我沒說話,內心做著無力的激烈反抗。
 
身為獨子,從小並沒得到什麼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倒是父親為了避免把我寵壞,一貫的嚴厲教養不說,想要使點性子更是絕不可能。
 
「哪有青春期的男生跟你一樣假日整天待在家裡?別人都光著上身打籃球去了!」生性文靜不好動的我,為了被養成鐵錚錚的漢子,晨泳、慢跑、登山一項也沒少過。然而,這些鍛鍊體魄的半強迫運動雖讓人埋怨,卻遠不及在鐵的紀律下,一面承受高壓又得暗自摸索內心世界所帶來的疲憊。
 
    在那沒資源、沒網路、沒朋友可以訴說的年代,動漫畫、電玩成了我唯一能暫且逃離現實、滿足自己性別幻想與情慾的材料。也因此,父親為了怕我有錢會亂搞、亂買東西,從小自己沒有零用錢,連交班費都得請班長開收據證明;身份證、存簿等當然也不在我可觸及的範圍。嚴密的天羅地網壓得我喘不過氣。
 
    小時候,我常偷穿媽媽的衣服,在鏡子前打量/想像另一個自己;再加上柔弱的個性——這一切都與父親要求的男性氣概天差地遠。國中時,跟家人出了「想當女生」的櫃,青春期的懵懂無知,成了家人沒有正視以及嚴密控管的理由。當時,我確實是懵懂的,不清楚自己為何跟其他男生不同;也著實是無知的,不明白將來與家人的抗爭會有多艱辛。
 
    大學時期,因著網路之便,認識了其他同性戀與跨性別朋友,頭髮長了、眉毛修了,認同逐漸清晰,也離父親理想的男子漢形象更遠。為了頭髮長度,我與父親多有齟齬、被指著鼻子罵變態,甚至曾在農曆年節打電話求救、詢問應對之道。對他來講,男人與女人的分界是毋庸置疑、沒有模糊曖昧空間的,男人該做什麼清清楚楚。「男人就有男人的責任——娶妻、生子、養家活口;女人也有女人的責任,不要以為當女人就可以逃避自己應盡的責任。」父親覺得,我只是為了逃避男人該做的事,也不相信我有性別認同上的困擾。
 
    對我來講,身份認同益發明顯,但總對何去何從感到猶豫。以不男不女的狀態活下去嗎?或者,平常當個男性,私下扮回女性呢?抑或,專心朝女性的方向邁進?當意識到,在台灣的我,仍必須屈服於社會的男女二分體制、工作不允許我不男不女地活著,而且我也沒辦法、沒能力平日工作當男人、私下當女人過一輩子,徹徹底底成為女性就不得不是我唯一能走的路子。社會逼得我只能選擇變性,即使我原本並沒有非做手術不可——因為我要活下去。
 
    我的父親卻沒有辦法理解,為何生為男兒身的人,無法好好做個男性,甚至決意要變性。他開始承認,事情並不是我想逃避責任這麼簡單。當一切攤開在陽光下,情況明朗了,衝突也白熱化了。
 
「拿我的錢吃飯就得聽我的。」他想盡辦法阻消我的念頭,不惜威脅斷絕關係;到處徵求別人的意見,包括把我綁架軟禁在家等建議都認真考慮過。「早知如此,你出生的時候就把你掐死。」「將來我如何面對祖宗?」「你的朋友都是在利用你,想拖你下水一起死。」口頭的惡言不曾停過,我也承受了極大的壓力,盡量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每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就是煩悶作嘔,愈臨門前愈發想嘔吐、晚上不鎖門不敢睡覺。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多年。
 
    後來,在父親口中所謂的「壞朋友」建議下,我開始改用手機簡訊以及電子郵件的方式,與父親溝通——這並不容易,我們都有無限的情緒要發洩,就算是信件也想言所欲言圖個暢快。為了克制情緒性的措辭,朋友與伴侶再三幫我檢閱書信草稿,討論擬定回應策略。就在漫長的一來一往中,似乎雙方更瞭解彼此那麼一點點、靠近了那麼一些些,也互相明白了對方的立場與考量但無法接受。但我們仍一廂情願認為對方終有一天會理解。
 
    就在手術日期訂好並預告家人之後,我才初次扎扎實實感受到這件事給父親帶來的傷害/震撼有多深。「我願意付出所擁有的一切,讓你變回原來的樣子…嗚嗚…」父親壓抑的哽咽突然爆發,接著喀嚓一聲!我耳邊只剩倉促掛斷電話的嘟嘟聲。從小到大,父親塑造的威嚴與武裝完全潰堤,禁不住放聲大哭,又因為不想顯現自己的脆弱而慌忙掛斷電話。隨著父親的哭泣,我的內心也跟著流淚……
 
    在異國的醫院睡了好幾天,回到飯店,頭腦開始比較能夠運作,打了電話回家簡單告知一切平安。不久,便接到父親傳來的簡訊:「既然你真的動了手術,就不是我兒子了。讓魔鬼全然佔據你的靈魂,讓爸爸徹底心碎了,一切的溝通都不再有任何意義,從今後你就不必回家了。」在身心俱疲的狀態下,幸虧有伴侶無微不至的照顧,以及朋友的打氣,我才能撐過這一切。
 
    在谷底的日子並不好過,我們隔了許久才聯絡。父親更傳來簡訊:「…爸爸不知你是否真的去動了手術?但是我建議你要學習做一個快樂的陽光男孩…把過去的事當成是一場夢,或只是一次的車禍受傷。切要深思。」直到最後,我的父親都不放棄任何一絲機會,只希望能對得起自己。我愈來愈明白,父親把「責任」看得很重,一肩扛起諸多負擔,甚至包括別人的人生。所以他一再強調男人的責任、對社會的責任、對祖先交代的責任、對自己問心無愧的責任、對我的責任。雖然立場相左,我依然可以感受到父親的心意——即使這份無盡的關愛曾造成許多傷害。
 
    多年後的現在,偶有的爭吵依舊免不了,關係的修復仍在持續進行,甚至也還是會在氣憤之下斷了好一陣子的往來,但我並不後悔出櫃、以及誠實做自己的決定——那確實造成了與父親無窮盡的衝突,我們卻因此進入更坦然、更互相理解的關係。出櫃需要付出代價,但也會相應地得到一些東西,端看你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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