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的扮裝皇后、前少女,如今的中年大叔
賴蔚炅,較為人知的頭銜是 41 屆金馬獎「最佳造型設計」,
得獎作品《艷光四射歌舞團》是講述「扮裝皇后/道士」之間關於身份、性別、文化的跨界,生死陰陽交錯,透過服裝造型,將藏匿於世俗的魂魄與愛慾現形。
而眼前的賴蔚炅,衣著淡雅卻不樸素,一襲白色花格和服外套,似碎花又似羽翅,有《鬼滅之刃》胡蝶忍般純純的嬌柔感,再帶一點媚;
這身裝扮襯在他短髮、未修飾的面容及體魄上,可謂洗淨鉛華, 形成一種陰柔/陽剛之間非常調和而中性的質感。
「該死,我是上個世紀的扮裝皇后了。」賴蔚炅說起話來又是另一種面貌。他的肢體語言豐富,蓮花指在綻放、含苞、羞閉的姿態中幻化無窮,
搭配恰到好處的眼神,媚眼白眼變變變,話語在嚴肅與玩笑之間虛實交錯,扮裝皇后的姿儀,早已與他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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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排練無數次的出櫃戲碼,被不問不說的家族政策屏蔽封禁
「我1974年生,小時候住天母,那裡是一個相較多元的地方,而且大家都很有錢,我承認。」
即便至今,天母都維持自成一格的榮景,但在那個年代裡,確實多了許多時髦奔放的氛圍。
而賴蔚炅的家族亦不落俗套,「我媽媽是裁縫師,幫貴婦、外國人做衣服,也待設計師工作室弄訂製服;
而她那邊的親戚燒磁磚跟陶缸,也有鋼琴、舞蹈老師、畫家,甚至我舅舅有小型的私人動物園,玩古董、養盆景;
我爸爸那邊的家族,有三個姑姑是飾品設計師⋯⋯」藝術文化像是藏在血脈裡,不斷承襲。
也因為母親的緣故,賴蔚炅從小就泡在蕾絲、亮片、時裝雜誌裡,「我從小看,喜歡這些東西跟性向沒有關係。」
或許就只是對品味與藝術感的耳濡目染。「而我媽媽也很有趣,家裡有我跟弟弟,玩具買兩個,我都會得到粉紅色的那一個。」
許多人側目只兩個小男生的家庭,怎麼會有粉紅色的玩具,賴蔚炅笑言這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謎,
「但也是這樣,我從小就很接受粉紅色是男生的顏色,就連從小穿的吊帶褲也是粉紅色,我媽自己做的。」
而孩子的紙醉金迷,莫過於芭比,「我用壓歲錢買的,我有兩個芭比娃娃,還有芭比的狗、馬、婚禮派對組合,一大堆⋯⋯只是沒有肯尼,我好後悔喔。」
還不懂同志愛慾的童稚時期,對於裝扮、對於造型,賴蔚炅就已玩得狂熱,「我媽媽應該也不是刻意培養,但她可能確實看到了我對服裝的興趣。」
家族中,唯有爸爸是電機工程師,長年待在日本,「爸爸對於我女性化這件事,一直處於不知道要不要管的狀況。」
後來就獨以成績判斷他,彷彿只在意書念得好不好。然而,事隔多年回頭望,爸爸對賴蔚炅後來讀輔仁大學服裝系,
或往後對他職業生涯的疑問及反對:「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擔心我變成同性戀,因為他們覺得服裝造型師都是同志。」
可是父母與家族真的沒察覺到賴蔚炅的性別認同或性取向嗎?「怎麼可能,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得金馬獎的作品是在講什麼嗎?!」
整個家族的政策是不問不說,前幾年回家,電視上只要有同志婚姻公投的新聞、政論節目,一定馬上被轉台,
好像怕我會順勢開口:「爸,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是⋯⋯」
而家族內的其他親戚,也自動的三緘其口,「我有一年過年回去,想著今年要是再有不識相的親戚,
我一定當著所有人的面大出櫃 ——結果沒有,想都不要想,逢年過節端午中秋,一次都沒有。」
只要有長輩蠢蠢欲動,女友、結婚幾個敏感詞一出口,旁邊自動有其他親戚屏蔽封鎖。
「他們是怕我爸媽傷心。」賴蔚炅放下早已預想好的破格大出櫃劇本,也就順應了不問不說的政策。
直到有一次針對性別議題與姑姑槓上,出櫃的念頭又再度燃起,可看看一旁剛開完心臟手術的父親,摸了摸鼻子,再誠實的話也都吞了回去。
環境:沒人在乎我是誰,一見面就先出櫃
「但不會有其他人比我更像同性戀了。」賴蔚炅敘述一路成長的過程,從家族、社區、學校,自己就是最 Gay 的那個;
像是大學第一堂課,馬上就有人對著自己說,我也是同性戀喔, 「等等,這事情不對,這很不有趣 ——你有沒有想過我不是 Gay?」
賴蔚炅提出抗議,只見對方笑臉嬉皮的回一句:「如果你不是,我就不是。」
賴蔚炅的性別氣質無法隱藏,而且自帶氣場,在建中戲劇社是大姐頭,到了輔大依然是劇場女王,她拿起老照片仔細端詳,
幾個連名字都忘了的人,化了妝、扮女裝,有些是自發自願,有些或許是出於他人淫威,總而言之都是華麗扮相,
有些人幾年後出了櫃、變了性,也有些人死了就死了,一走了之。
時間不停的走,他有屬於自己的見證。從前爸爸認為「造型師、服裝設計師都是 Gay,我告訴你,事實上都是。」
他熟稔的開起性別玩笑,但也有七分真實:「我這個年紀的大部分都是,因為這個行業是個保護罩,保護自己不被這個保守的世界傷害,
做再誇張的事情,人家都認為是職業需要⋯其實是我們自己需要。」
但到了今天,越來越開放多元的社會,就不必躲藏在特定領域,投身在造型師這個行業裡,已不再是一種對保護罩、對安全的需要:
「同性戀自然就被稀釋掉了,同志可以很高興的去別的行業做別的事情,電子工程、資訊產業⋯⋯ 呃,我錯了,對不起我說謊、我說謊。」
賴蔚炅講到感性處旋即來一發政治不正確笑話,眼神裡都是光。
性別認同:少女小姐終薄命,中年大叔續餘生
談到近年台灣關於跨性別免術換證的若干討論,賴蔚炅笑言:「我看到大家說,管你的我要變就變,這樣的態度我覺得很開心。」
他進一步補充:「我認為『社會性別』本來就是流動的,當你意識到社會性別、性、生殖等等所有相關的都區分開來,這個社會才足夠進步。」
回到賴蔚炅本身,訪談中時而「本小姐/老娘/Gay/男同性戀」的稱呼自己,而究竟他的性別認同為何,性取向為何呢?
賴蔚炅想了想,呢喃道:「我這樣算是跨性別者⋯⋯我其實不算欸。」但下一秒又捫心聲稱:「我當然是跨性別者,我從女性變成男性!」
賴蔚炅解釋道,從前很長一陣子的認同不是同性戀,而是認為自己是女生。「我認為自己是就是,關你屁事。」斬釘截鐵。
原本覺得這樣行得通,「但後來有一天,我連金馬獎都拿了,我開始去找男生約砲,可是到那時候發現⋯⋯沒有辦法,我真的不是女生。」
「這關乎於我對身體的『認知』而不是認同:我從少女時期就會打手槍,不會拿東西往後面塞,在那種片刻我很清楚自己是男生,所以在自慰的時候會有罪惡感。」
反而變成男性之後,就沒這個問題,要打就打,不必像過去裝成一個萌萌噠小迷糊蛋,無辜 emoji 般的抓頭癡問:「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
「身體這件事情,是不得不面對。」也讓賴蔚炅的性別自我認同轉換,有了與眾不同的轉捩點:「我在某一個年紀之前,都覺得我是女生。」
青春期開始,第二性徵發育,更明確感覺到自己有一具男性的軀殼。儘管如此,賴蔚炅還是將自己投射為一個女生,
「所以我才會在床上模仿AV女優,我才會在跟人做愛的時候,讓那些男同志覺得⋯⋯你怎麼這樣叫?」
但隨著年紀,生理方面,過去靠膠原蛋白撐起的姣好皮囊,越來越往男性的模樣衰老,不用藥物、不做手術的賴蔚炅意識到,
「好像撐不下去了。」而另一項推力,則是社會面的,在以性慾望為主的社交中,不只是市場考量,更多的是作為一個男同志讓他更放鬆。
「我在認同自己是男生的時候,尤其在肛交這件事情上,它變得⋯⋯很自然。」賴蔚炅神態自若,然而他強調這是第一次對外有如此私密的揭露,
並進一步補充說道,在自我認同變成男生之後,肛交不再有罪惡感,「不會覺得,喔它不是陰道,我好對不起你喔。」
「也夠了。」真正做下決定,不過是一瞬間的念頭,不似梅艷芳般以名伶告別舞台的悲壯姿態道別舞台,賴蔚炅淡然的落盡繁華,
偶爾脫口自稱老娘,卻也明白身為小姐的日子,已是前塵往事。
小物:胸花就是我的身分證
人生如花開花謝,但賴蔚炅胸前的胸花卻永恆綻放,而那也正是能對應自己性別認同的小物,
賴蔚炅拿出幾十年前從國外入手的 Christian Lacroix 胸針,解釋著項鍊、手鍊常常過於瑣碎,
但胸花能栽於任何服飾,即使是男生,也能配在西裝、運動外套或包包上,
「很多人打扮的收尾是墨鏡,但我就是這些連女生都不見得會戴的,大的、誇張的胸花。」
「它就是一個標誌,一個宣言,告訴別人說 —— 你真正是什麼!」賴蔚炅眉飛色舞的說著,胸花被放在最明顯的地方,
天后般的向世人宣告,「抱歉,老娘不跟你多說話,對,我就這樣,我很高調,跟胸花一樣,它就是這麼誇張,這麼華麗,這麼貴。」
「我帶著胸花出門,我有一種真正的安全感。」豈止是大方,簡直是霸氣的亮出赤裸而未修飾的靈魂,怕的人是不會靠近的,
「我認為自己是女生的時候,胸花就像我的身分證,可是我現在是男生,反而有很多時候更需要 —— 在一些片刻,我不希望你以為我真的是男生。」
總是滔滔不絕的賴蔚炅,在此刻停頓了幾秒,才接續道:「但事實上我真的是男生,到今天我已經沒有辦法告訴你我是女生了,
我已經過了我是女生的那個時候。」說出這句話時,他的神情從方才的張牙舞爪,收斂成放鬆平實的模樣,
「這有些遺憾,因為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堅持說自己是女生,到今天我會是什麼樣子?」
疫情下的咖啡廳,連磨豆機都沒有響過幾次的冷清,賴蔚炅側著頭回想,「我以前從來不覺得自己長到40、48歲會長成現在這樣子,
我以為我會是某種老女人,像是 Coco Chanel,結果我今天像是個中年男子。」
「但人生就是這樣。」遊戲人間一回,流轉過多少幕場景,賴蔚炅淺淺一笑:「其實這樣也很好,因為這些轉變,到今天,我覺得自己很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