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同志與長照的故事(2):是你想讓我成為勇敢的人

拓的自我介紹:老同小組義工。一名男同志。高中時父親倒下後,開始體認到失去之必然,除了恐懼也抵抗,努力學著從中掙扎出那麼一點笑聲。

是你想讓我成為勇敢的人

    我不喜歡賣弄悲情,因為不想被可憐。我想要挺起胸大口吸氣吐氣,然後,勇敢一點。

    不定時頭的脹痛使得自己習慣輕微晃著頭深呼吸或搥敲後頸以確認,多半一兩杯咖啡下肚,基本的麻痺能讓頭痛鎮定;有時是明顯的睡眠不足,必須補上一眠方能解決;更甚者,就是吞下兩顆止痛藥去縮減痛的症狀。其中也不乏朋友威逼利誘,要我去做個檢查,但我偏執又頑強,總四兩撥千金地輕易帶過。

    過了,也就好了。

    這狀態是不是像你?我的父親。

    沒聽你說過一聲痛。

    只有「砰」一聲,你倒臥廁所,在高中一年級下學期期末考第二天的清晨四點半。一句痛都沒有。醫生說是腦部血管瘤,時間早晚而已。換句話說,是命,註定好的。總會有那麼一天我們不用說終將知道,你在歷經大大小小的手術後,關於你的神智,巨大又細緻的失去。肉身逐漸失能,一步步退化,像是成了我的孩子。

    終將知道的,過程裡越是說不得的、難以告訴的,越是傷人,只有自己才明白。

    然而,你會知道嗎?最為諷刺的是,有時候我會慶幸你的失智、遺忘與胡言亂語,好讓那些不敢說的,有個機會可以柔軟一些、瘋狂一點,多點想像以對抗現實裡的粗糙不堪。總是這樣問答:「擱會記否?」「會啊!」「你黑白講。」「你才黑鼻管!」「你啦!你鼻仔黑黑,黑鼻管!」「是你啦!」你臉撇向一旁,不理我了。

    你是記不得了,伊曾經牽過你的手。

    而我在你耳旁悄聲對你說:「老爸,這次我無黑鼻管喔!我、甲、意、伊。」(好啦!雖然一字一字咬得清楚又謹慎,仍是膽怯地不敢提到「愛」,怕對你、對我,都太重了。)

    你像是懂得一樣,嘴角掛著淺笑。

    我也笑。彼此心照不宣。噓!袂使講喔!這是我們的秘密。

    那幾次,你的妻子掌推著你的輪倚,始終不讓人替手,玩笑地說是要有駕駛執照才能一路穩順,我與伊只能對稱地站在兩旁,護駕似各牽著你的左右手。伊幫你注意來車(像兩人走在一起時,伊總是貼心地要我走在路的內側),另一邊的我,偷偷想像你會將牽著的兩隻手交疊,像婚禮儀式一樣,把我交給伊。

    母親說:「恁安呢親像在牽猴。」

    我笑答:「對!牽一隻老猴。」卻看向伊。伊也知道,老猴是對丈夫的一種戲稱。

    親愛的你,在那段路上,透過牽你的手也像在牽著伊,走私一段不公開的情感,天真地想一路陪伴下去,一起看你進步以及偶爾的正常。可惜,我們始終憂患,生命只是倒數。

    更殘忍的是,伊和我也同時在倒數。戀人也有保存期限。

    與伊分手的那晚,你在客廳便溺,髒得一身都是。一邊哄你到浴室脫掉衣褲,一邊左右調轉出適當的水溫,深怕冷了或燙到你。「來!目睭闔闔。」水從你的頭沖下,服貼的髮都白徹底了,親愛的孩子。我忽然想起最後一次幫伊洗頭,伊的髮也白了幾撮,我笑伊老了,伊回說,這不就是白頭偕老嗎?

    水從你的頭流下全身,煙冒出暖暖的溫度,薰得我流淚,忍不住哭,右手拿著蓮蓬頭仍是不忘的四處移灑你的身體。水聲嘩啦嘩啦,多少掩飾我的哭。

    你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理解一樣的不說任何一句話。

    直到母親在外頭喊著:「好了沒有?洗這麼久!」那語氣多麼像她總是催促的台詞:「你什麼時候要結婚?你交女朋友了嗎?你老爸的心願就是在等你,想看你娶某生子。」

    眼淚連同你濕濕的身體趕緊用毛巾抹乾,挺起胸大口吸氣吐氣,好了好了!然後,我笑著看你,你也笑,一張臉扭曲變形的笑。

    噓!這是我們的秘密。袂使講喔!

    大概就是那次了,我決定要做個勇敢的人。

    直到最近,每次要求你站起來走走運動,你都說頭痛頭痛。我扶著你,一再對你說,站挺,來!深呼吸,吸氣……吐氣……。

    其實我想跟你說的是:「我們來勇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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