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六｜跨性別是 —— 「 愛情的騙子我問你 」
文字、攝影 / 陳宣澍
近年，越來越多跨性別議題浮上檯面，性別友善廁所、免術換證、工作權益⋯⋯
然而社會關注的同時，真的看見跨性別了嗎？
還是單靠刻板印象，就憑空想像出一套跨性別形象？
於是恐懼憂心，於是賤斥鄙夷，於是堆疊無數惡意，乃至深化歧視，對跨性別社群做出傷害。
而外界窺探跨性別的同時，跨性別社群內也不少爭論，試圖定義什麼才是跨性別？
也讓遊走於性別光譜、多元樣貌的實踐者，彼此緊張相互審查。
然而，這些外界的質疑與內部的辯論，真的完全沒有道理嗎？
與其一昧以言詞抵擋攻防，熱線選擇透過「真實的跨性別生命經驗」，讓討論更聚焦於現實。
2022年熱線透過訪談，呈現五位跨性別者的生命經驗，
讓讀者從這些截然不同的樣貌中，去想像、思索、暸解台灣的「跨性別」究竟是何種景象。
今年，我們希望換另一個角度，以台灣多元性別社群中具有影響力的人物為開端，
訴說各自心中所認為的——「跨性別是什麼？」
去梳理各自對跨性別的想像、定義，以及所見證或經歷的困境與展望。
而對你來說，跨性別是什麼呢？
透過這些真實的生命經驗，或許我們能有更多思考與看見。
接近午夜的西門町，已無燈火的暗巷，打烊的古著店，酸六躺在櫃檯地上，接應我的是他的跨性別友人－盤。
盤說酸六今天狀況太糟，只好找根本不是店員的她來幫忙值班，盤話音剛落，
酸六就拿著摻滿蠻牛的咖啡從櫃檯爬出，幾番跌撞折騰，依然面無血色。
訪談必須進行，我問酸六：「你覺得跨性別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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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別是：「法大（Fucked Up）」
酸六身材高挑，一襲藍色短髮、暗黑妝容，他身著寬鬆工裝褲，丁字褲的繫帶從褲頭竄出，
平坦的腹部上是鏤空小可愛，包覆著他渾圓的乳房，酸六還背著一個巨大的側背包，他自嘲自己像是要去烏克蘭打仗。
平時這麼辣的女兵只存在二次元，如今行屍走肉的在城市裡晃蕩，側背包頻頻與路人擦撞，
手上的咖啡不時潑灑，忙著娛樂與忙著服務娛樂的眾人無暇白眼，任憑酸六一人用怪異的姿勢道歉，
此時的西門町像極了《Cyberpunk 2077》所描繪的夜城（Night City），
而酸六無論打扮與那以矽膠填充的雙乳，都讓他成為遊走於性別之間的賽博格（Cyborg）。
《Cyberpunk 2077》描繪既破敗又科技的極端社會，龍蛇雜處的低端人口，在威權的宰制下苟且偷生。
而社會底層無論怎麼活，都必然活得像對權貴階級的反抗，當生活不得不變成一場革命的時候，
就會在戰與逃之中出現英雄，也找到朋友。
酸六至今仍是某些人眼中的英雄。現實社會裡，跨性別無疑是被賤斥的底層，
常常被異性戀社會視為異類、被同志圈子排除，且在同志權益相關法案立法後，跨性別成了最顯眼的獵巫標的。
而酸六在這樣的時代裡揚起大旗，他時而美豔時而帥氣的打扮，
成功在時尚圈的邊緣打混，常有雜誌專訪，偶有MV拍攝，甚至曾與好來塢女星白靈拍過封面。
鏡頭前的酸六侃侃而談：「跨性別，就是跨越性別本身定義的人。」
他邪魅奔放的做自己，吸引不少年輕弟妹追隨；當中有跨性別，也有單純想掙脫世俗框架的人。
但這一切也讓酸六承擔大量耗損，社會關注後接踵而來的批評，
一封封難聽的私訊與趕不走的假帳號留言，確實讓他繃緊神經；
而在光鮮外表下，靠打底層零工維生的酸六，也實難有喘息的餘裕。
而酸六與大部分的跨性別者一樣，找工作會碰壁，也曾受過性騷擾，
走在路上會有嘖嘖聲，夜路晚歸會被臨檢，且在外不上廁所，有尿只得憋。
日積月累的傷痕，成為一顆顆待吞的藥。偶爾清醒的時間小於迷茫，
偶爾外界的攻擊讓他的憤怒高昂，偶爾無止盡的挑釁讓他低潮，偶爾再偶爾，
讓酸六漸漸難以負荷。所以跨性別對他而言像是一場 Fucked Up，生活常常搞砸再搞砸。
跨性別是：「愛情的騙子我問你」
歌手陳小雲發行於1988年的經典台語歌曲〈愛情的騙子我問你〉以帶有怨氣與風塵的嗓音，
遙遙懟問負心漢，戳破曾經的花言巧語，彷彿此恨綿綿無絕期。
今年，曾製作過楊乃文、陳珊妮、陳綺貞的知名音樂人－李雨寰與酸六合作，
將〈愛情的騙子我問你〉重新演繹，迷幻的電子節奏，帶著復古的舞廳氣質，
與酸六的賽博龐克風格完美結合，既前衛也庸俗。
而酸六低沉的嗓音，有別於陳小雲市井般的埋怨，更像是深埋於燈紅酒綠深處，
那無法釋懷的地縛靈，喃喃自語自艾自憐，卻又不為常人所見，只能是不斷詛咒的一縷幽魂。
酸六用迷茫的眼神看著我，說：「跨性別就是 —— 愛情的騙子我問你。」
從小大到因為性別氣質不斷被霸凌，甚至曾輕生的酸六，直至接觸性權派的女性主義論述，並在性少數友人的相互扶持之下，
終於長出力量，肯認自己的模樣，也發展出自己的性別認同，並且勇敢自信的實踐於生活。
他也加入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從高雄南辦，到北上加入教育、跨性別小組，是台灣性少數運動具有力量的熱忱的行動者；
但運動傷害不斷累加，也讓酸六開始質疑，搖旗吶喊「做自己、奪回自己的主體性」的性別倡議，是否只是花言巧語。
一個友善的社會太難尋，同婚法案通過了，同志就真的平權了嗎？
同志權益提升了，那跨性別有連帶被看見了嗎？
還是一切對於公平正義的理想，只是不切實際的幻象？
曾經站在第一線的酸六，退去武裝，卸下光環，遍體鱗傷的他無法篤定，
但往昔投入的付出與熱情也是真真切切，只能像被愛情的騙子辜負了一般：
問世間，你的良心到底在哪裡？
問自己，這一切敢是空喙哺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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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別是：「逆境裡的姐妹情誼」
抗爭的過程裡不見得能成為英雄，但會找到朋友，絕境裡彼此互相扶持，
集結反抗社會的壓迫不是年年有，日常的取暖與彼此療傷才是常態。
就像盤會在酸六狀態不好時趕來當班，接待客人，還要照料一灘爛泥的酸六，我開玩笑的說：
「不過是一間二手古著店，有什麼動用到一個跨性別博士生來幫你顧店？」
我們相視而笑，笑容裡有辛酸也有欣慰，逆境裡能握住的手太少，更顯得當下混亂的畫面有多珍貴。
在另一個訪問酸六的夜，他穿著著連身短裙洋裝，帶我走進「烏托邦」，
那是西門的一間 gay bar，且多以變裝皇后（Drag Queen）作為表演主軸。
酸六原本只是說：「我要進去露個臉。」
準備要離開台北，回到老巢高雄重新生活的他，有許多招呼要打。
結果一進去，酸六馬上被幾個皇后包圍，擁抱問候敘舊喋喋不休；緊接著秀要開始，
那日的主題是動漫之夜，幾個新生代 Drag Queen 輪番上台，賣力唱跳，盡情風騷。
酸六一改初見面的渾渾噩噩，眼神放光的看著台上載歌載舞。
接著，酸六不顧晚餐的麻辣鍋在胃裡翻騰，他衝去舞台旁，跟著音樂一起跳、一起唱，
在台上皇后精彩時跟著吶喊，在段落與段落之間掌聲尖叫、不停鼓譟；
酸六未曾走到場中，把舞台留給這些剛出道的變裝皇后，
卻也從一個打招呼的過客，變身成台邊最捧場、最用心協助帶動氣氛的那個人。
未曾以變裝皇后作為身份的酸六，卻因為前衛時尚的打扮，
以跨性別的身份與游走在跨性別社群邊緣的 Drag Queen 搭建起獨一無二的姐妹情誼；
他們一起裝扮，一起跳舞，一起用光鮮亮麗的變態樣貌衝撞社會框架，傳遞酷兒思想，
也在黯淡無光的角落一起分享資源，建立屬於自己的網絡、分享壓迫下的生存法則。
同樣的景象，也發生在「台灣跨性別遊行」。
去年，酸六是跨遊行的表演嘉賓，當天晚間大雨滂沱，但人潮依然聚集，
酸六在台上恣意起舞，帶動眾人展現真實自我，那舞越跳越辣，絲毫不被雨水的拍打所動搖。
接著，眾人啟程，繞行首都因魚龍混雜而多元綺麗的西門町，酸六淋雨走在隊伍中，
即便那時的他早已破敗不堪，也對理想有著難以理清的苦痛與質疑，但仍願意現身相挺，在那一刻：
跨性別是運動是 —— 我們共同淋雨，但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