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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老詹的機智跨性別醫生生活
老詹自認是一位『幸運的跨性別』,自我認同從「女同志」到「女跨男」,不同階段的求學環境,都給予足夠的空間與接納;
而家庭談不上大力支持,但即便有反對,也僅止於唇齒之間,讓老詹有了寬闊的壤土自我養成為更理想的模樣。
老詹在大學期間開始施用賀爾蒙藥物,逐漸跨越成一個男性的樣貌,儘管身分證上仍無法換置性別,
但成功在進入職場時「免術換證」,以菜鳥男醫師的身份在院中遊走闖蕩。
一切能稱得上幸運順遂,若有挫折則來自身份的「被識破」的緊張:高中念哪裏?要不要當兵?
日常的問句悄藏性別議題,必須睿智應答,才能維持平凡依舊的機智跨性別醫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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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同)|「喔~這應該才是我!」從女同到跨男的認同轉變
「我沒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檻,讓我要很辛苦的越過。」眼前的老詹,茂密的短捲髮,襯起一張稚氣清秀的臉,略為寬厚的身形,
與近距離能目擊的鬍渣,讓他看起來像是有些洋派的弟仔。老詹自承,相較於其他跨性別夥伴,不論是生活與外貌上,自己都算是寬鬆有餘裕。
老詹從國中時喜歡女生,只覺得身旁的男同學也都在交女友,無感自己何異之有;直到開始研究穿搭、想讓胸部平一點,才發現有關束胸的資訊多在女同志社群:
「這群人也喜歡女生,也想讓自己陽剛一點,那是不是⋯⋯我也是她們?」
「那我大概是個T吧,算是一個歸納法(笑)」
高中在北一女,老詹形容那是一個巨大的櫃子,無論社會以哪種眼光看待,圍籬若隱若現,也足夠學生們在當中打扮成自己,穿自己想穿的衣服,
女女戀也稀鬆平常,沒人會問「欸你幹嘛長成這樣?」且在女校之中,再陽剛也不會被質疑自己是男是女。
老詹到高二都覺得自己是女同志,直到後來看到一篇網路的文章,當事人分享自己從T的認同慢慢轉變為女跨男的歷程,才驚覺「喔~這應該才是我!」
對於跨男的概念此刻才逐漸於老詹的世界中浮現。
於是,別的高中生忙著理組轉文組,老詹則從女同志轉為女跨男,一開始難以適應的是認同轉換:「我覺得要我放下女同志的標籤,轉換成一個異男,我有很大的困難。」
老詹忍不住笑的解釋,不愛社交的自己沒有經歷社群轉換的困擾,反而為了自己未來「就會成為一個異男嗎?」而舉棋不定,「所以我現在說自己是一個『跨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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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藥)|即便被拒絕還是想用藥,身體變化卻像拆驚喜包
認同的轉換、性別的跨越,老詹比較期待是「身體形象」的改變,「我覺得會滿不錯的」一開始只憑藉很簡單的想法就掛了門診,想要得到賀爾蒙藥物,
經過一段不論是地理距離還是時間都同樣漫長的歷程,老詹從精神科被轉介到內分泌科,醫生卻不願意開藥。
「他覺得我沒有未來手術的計畫。」老詹認為這是每個醫師對用藥的衡量都不相同,算是醫療診斷評估上的個體差異;但花了時間心力卻無法達成心願,
老詹無奈表示:「實在是太麻煩了⋯⋯但同時也想說,不然就緩一緩,再想想自己真的有迫切的需要用藥嗎?」
其實還好。老詹坦言,「除了講話以外,我不太常被當成生理女性。」
但還是想要。時序從大一來到大二的寒假,老詹發現自己過了快一年,仍然很想用藥。他以其他跨性別的心態類比:「有些人可能很需要,
你會有很想要很想要的時刻⋯⋯這是他認同裡面很重要、一直以來很期待的部分。」但對老詹來說,不用藥也不致於痛苦到不行、人生過不下去,追根究底:「這當然還是一個衝動。」
「不然我在家裡附近的藥局,看看有沒有人在賣男性賀爾蒙。」
看似瘋狂的念頭,其實是半公開的秘密,總會有幾間不太嚴格的藥局,流出處方藥物。「我就從離家最遠的藥局開始,一間一間拜訪『請問你們有賣睪固酮嗎?』最後在我家樓下的轉角到找了。」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想實踐自己對理想樣貌的嚮往。「我心裡面明確的知道自己更想用藥。」但用藥之後的結果,卻像拆驚喜包,如同每個懞懂少年,
都無法預測自己青春期後會有什麼改變,而用賀爾蒙藥物就像再經歷一次青春期,結果如何,都是未知。
「像有人就是會雄性禿啊。」用藥的利弊得失必須權衡,卻又無法精確預測出結果,終究得賭一把。尤其在當時台灣、亞洲用藥的跨男資訊稀缺,
即便透過Youtube看見許多外國案例分享,「雖然會有憧憬你可以變成這樣那樣,可是他們都是高加索人啊,他們真的可以長出大鬍子,但在亞洲你不確定會長成怎樣。」
老詹在藥局只買到凝膠型的睪固酮,與多數人使用的針劑型,兩者所費相差了將近十倍,每個月要擦掉三四千塊,但:
「第一個月沒有發生任何事。」
只隱約覺得肌肉量增加,慢慢的開始能感受到身形一點點的變化,「那些身體輪廓都是後來發現 ——喔,改變了。」而非在一瞬間就明顯有感。
現在與從前相比,老詹自認差別最大的是聲音,即便現在聽起來仍是把稚嫩年輕的嗓音,但已不若以往尖細輕薄。
「我還去問我的男同學們青春期怎麼『變聲』的,但他們都說忘了,有些只說感冒沙啞之後,聲音就再也沒變回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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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在大學,經歷「性別轉換」的二次青春期
大學同學們,陪老詹經歷了第二次青春期。
「我先跟女宿的同學們出櫃,」老詹回憶,室友們本來就知道他的同志身份,但得多出一個櫃子:「我要開始用藥了,之後可能會變聲,你們可能要跟一個男生的聲音一起住。」
結果同學們反應平淡,「我還去跟我女排的教練說『我要開始用禁藥囉!』她也說沒關係。」
同學們都很友善,也理解老詹的性別認同,對於一名剛開始用藥的跨男作為室友無意見,而宿舍是兩人一室的雅房格局,在學期間,老詹的室友除了女友,
就是另一名女同志,或許也降低了住宿上的影響與碰撞。
而學校也知道老詹的跨性別身份,即便女宿同學們不在意,老詹也曾考慮過轉去男宿,「我其實有去問男同學們,我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住,他們都說好。」
但考量行政手續繁冗老舊,連換同寢床位都要家長同意書,何況是從女宿到男宿?
老詹怕麻煩,「而且我在女宿也是跟我女朋友一起住一間,我有什麼損失呢?」加上行政本位總是「看證件上的性別欄」行事,認同與用藥與否,
根本不是常態考量的依據,既然沒人在乎,那也不必多此一舉。
這一段大學的二次青春期,讓老詹的身形輪廓厚實粗獷不少,體毛增加,過去最在意的聲音,也被磨練得清脆而不尖細,不再是那一開口就被揭穿「破綻」;
脾氣也變得跟青少年一樣起伏劇烈,「我那時候的女友就比較辛苦,但後來改變用藥的頻率就改善很多了。」老詹談起用藥的辛苦處,說道:「還有為什麼,毛都要長在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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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出櫃之際,媽媽的靈魂拷問
關於家人的立場,爸爸在老詹出任何櫃子之前,就說過:「你要當男生女生、喜歡男生女生都可以。」態度開放,然而當老詹真的毫無鋪陳,
省略「爸媽,我喜歡女生、我是一個女同性戀」的步驟,直接向家人分享自己和女友日常種種時,媽媽又私下碎嘴不休。
「我也聽不到,我在台北(笑)」老詹兩手一攤,從高中起就離家北上,台北高雄的距離使他在家內出櫃議題上,能夠賴皮以對。
然而,性別轉換是件大事,且比性傾向認同更外顯、難以隱藏。
所以在決定開始用藥之前,老詹依然正式的向家人表明「我覺得我是男生,我要開始用藥。」原本立場總偏保守的媽媽聽了之後,提出了超乎預想的質疑:
「這樣你不是又落入了性別刻板印象嗎?」
「你說你是什麼,那就是什麼;你可以認為自己是男生,但你為什麼需要用藥呢?」
連串的問題宛如靈魂拷問,「其實她說的也沒錯,這的確是句引人深思的話。」老詹坦言,實在很難說用賀爾蒙讓自己看起來比較陽剛,
是因為「這樣才能被社會認同是一個男生」還是「我自己看了比較爽」。
但人生終究是自己的,父母天高皇帝遠,老詹還是照自己計畫的開始施用賀爾蒙藥物,「其實我媽就是需要一些時間,久了她就會接受這個新的現實。」
作為資深內科醫生的父親則一眼看穿:「我當然知道你有用藥」,痘痘激增到身形的改變,透過藥物的性別轉換,確實越來越外顯,
原本親戚間可能只是想說:「你怎麼一直在感冒?」到後來才察覺除了沙啞外的更多變化。
老詹笑著回憶,從女同志到女跨男,兩次出櫃,家人其實都冷靜以對「他們也不會真的很積極的跟你大吵、丟你東西,或不給你錢」,
許多探問與叨絮,其實也只是擔心藥物介入是否帶來健康的隱憂,但最終的態度還是:「去吧,你開心就好。」
而面對家族,奶奶與姑姑跟父親一樣,都抱持著寬鬆的態度,老詹就也就能大方出櫃;而母親一脈則相對保守,然而「事情沒有講開,好像他們也不會怎麼樣。」
至於留在高雄,負責承接媽媽碎碎念的手足們,又如何看待老詹的同志身份?「他們都在處理自己人生的議題,他們也沒有時間鳥我。」
然而在出女跨男的櫃時,妹妹有提到老詹小時候,玩的時候會說自己要當男性角色,或跟大家聲稱自己是男生,「但這些我都不記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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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場)|在職場中「免術換證」的菜鳥醫生
畢業後進入職場,老詹的身形已經透過賀爾蒙藥物變得陽剛,外人也會直觀的稱呼他為「先生」,已經不會被陌生人當成女生看待。然而外貌改了,
官方資料上的性別欄依舊寫著大大的「女」,反而更加突兀。
老詹一開始到醫院的行政部門,提出想將性別改成男生的要求,卻碰了釘子,一切還是依身分證上的性別資料為準。所幸老詹待的醫院與學校是同一體系,
忐忑的找了系上重要的老師說明狀況,請求他出面協調,終於讓老詹被當成一位「男醫生」。
「新進醫生的訓練要遇到太多人了。」老詹解釋,醫學院畢業後必須要在不同科別單位間輪替,與不同的護理師、同事搭擋,光是同樣階級的醫生,
醫院裡就有將近百人,在緊湊卻又簡短的相處當中,「我卻還要突然提起說『喔~我其實是個女的唷!』這樣不是更唐突嗎?」
即便同事間不會時刻確認老詹是男是女,然而值班室、更衣間、廁所、人員名冊、門禁卡,場域內處處是性別,老詹才在被行政部門拒絕後,
還是持續提出:「我希望被顯示為一個男的,我不需要進出女生空間,但我必須要能使用男性的空間。」否則一個男性模樣的人,晚上去睡女性值班室,反而突兀又尷尬。
最終老詹成功在醫院內「免術換證」,他認為台灣大部分的環境,都仰賴「人治」進行最終的決策與協調,遇到一個理解自己狀態的長官,是幸運的;
而另一部分,「我是一個生理女性要去使用男性空間,如果今天反過來的話,可能就不會這麼順利。」在既定的性別刻板印象上,
體制還是認為給予男跨女足夠的性別空間,需要承擔額外的風險。
老詹發現,不管是女校中的「帥T」崇拜,與男校中的「娘娘腔」對比,或到了醫院中,自己也發現身旁的男同志,都比自己更難出櫃,
或有更多顧慮而處處謹慎隱藏。在性別不平等的結構中,「陽剛的生理女性/陰柔的生理男性」兩著間的社會評價仍然巨大,原生性別不同,連要出的櫃子都長得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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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別醫療議題)|跨入醫院,跨性別的醫療議題
而既是跨性別,又是醫生,老詹如何看待這兩個在公共議題討論上,有交集卻不見得有共識的兩個群體。
「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現在的醫學教育裡面根本不包括『跨性別』議題。」醫院是一個由醫生管理的場域,跨性別如何在看診上有更好、更友善的體驗,
始終回歸到醫生對跨性別的理解,「我自己覺得啦,我現在遇到大部分的醫生,根本不認識跨性別這個族群,而他們遇到相關的醫療議題,更是完全不暸解的。」
只有少數特別在做這個領域的醫生,會能夠有建設性的解決問題。
老詹說到,像是跨性別在賀爾蒙的用藥上,先不談如何使用,光是用賀爾蒙到底會不會有危害,就很難有定論:「刻板印象上用賀爾蒙可能會短命啊、得癌症啊⋯⋯」
但其實醫學實證如何,大部分的醫生也說不清楚,更不要提如何友善的看待跨性別病人,因為醫生會一直質疑「這樣做會不會在傷害身體?」
或一直出現「這樣做好像很不好」的負面評價。
而老詹也說明,賀爾蒙治療開始在醫療領域的運用至今,時長並沒有足夠到可以累積夠多的研究,證明絕對沒有壞處。但對跨性別族群來說,
醫療更像是一個「平衡」:「當一個人在生活上因為原生性別而有非常大的困擾時,就算這個治療可能有一點點的風險或壞處(即便我們現在也很難明確的說),
就還是回到『利大於弊』的概念。」必須要進入到個體的生活情境中同理,才能給予最有意義的協助。
至於「免術換證」的議題,老詹則認為,在台灣不可能無條件地說:「我今天覺得自己是男生我就去換證。背後一定有條件。」
然而現在官方卻沒有明確的措施,所以很難去深入討論。
老詹認為,免術換證的好處是,很多人不一定想做手術,「像是我不喜歡我的胸部,但拿掉子宮卵巢這件事,在我目前的性別認同裡並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那為什麼一定要做這個手術?」
當一個跨性別對自己的身體足夠接納,而絕大部分的社交情境中,也不必仰賴生殖器來判定個體的性別,那又為何執著於生殖器摘除手術?
以自身的狀態而言,老詹傾向讓自己「少動一刀是一刀」,他進一步說明,手術仍然對身體造成額外傷害,「開完刀你有可能未來沾黏、術後出血、感染等等手術併發症。」
有非常明確的風險要承擔,而且有很多人無法負擔手術:「目前只有自費,而跨性別在找工作的時候往往先被歧視一波,工作之後還要死命存錢才能手術,這個門檻很多人是做不到的。」
而非常在意自己身體的跨性別,即使「免術換證」政策通過了,依然可以選擇去動刀摘除,從跨性別的立場上來說,免術換證是更為可行、且風險更低,
且注重個體權益的做法;而若是今天某一跨性別個案,認為性別重置對他而言很重要,目前主流的醫療論述,也是認為應該為他提供手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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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物)|更友善的日常:從被揭穿的緊張到被指認的情誼
參與熱線、同志運動、跨性別倡權的老詹,背包上別了一條鮮明斑斕的跨性別布條,「我一開始想說,反正大家也不認識這個標誌。」但後來在醫院中,
還是不少有性別意識的同事,因為這些身份識別小物,能夠友善的指認出老詹的跨性別身份:「還是有交到一些可以聊我性別認同的新朋友,我覺得滿好的。」老詹露出燦笑,補充道:
「但也體認到台灣社會有多不認識跨性別旗幟,大家都說『這個好漂亮喔』『這個是什麼?』」(無奈攤手)
而一路順順的走來,老詹直言:「我覺得真的是我太幸運。」家人、學校甚至職場的彈性,讓他相對而言少受到壓迫,也沒有近身、直面而來的惡意。
但即使這樣,許多挫折與焦慮,皆藏在日常的瑣碎裡:「從一開始性別被錯稱,到後來用藥後,在某一些社會場合,還是很緊張自己被識破。」
例如在醫院過夜,如果有人睡在同一間值班室,老詹就不容易入眠:「對我來說這都是一些小小的緊張。有時候交際時,你也要想如何應答,才不會都到新環境了,
還在預期外的被揭露自己的原生性別。」
不安,很多時候不來自於明確的事件,「像剛開始發覺自己是跨性別的時候,儘管我爸媽沒有很明顯的阻擋我,但我還是覺得我沒有符合一個社會上面的『好』,
我會覺得對不起他們。」老詹以自身的例子說明,即便自己身為一個相對幸運的跨性別,要跟社會溝通的成本很高,所要面對的、接收到的焦慮也非常多,「這些其實都是很辛苦的。」
「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要打開『性別的想像』,我們要證明自己跟一般人一樣,就要宣稱跨男就是很像『男生』、跨女就是很像『女生』,
但為什麼性別會有一個固定的形象呢?」——老詹認為,打破侷限的框架,才能夠打造一個足夠友善、自在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