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咖啡，是今年二十六歲的太魯閣族原住民，和許多的你和我一樣，他也是阿公阿嬤帶大的小孩，文章裡書寫的除了阿公溫暖的接納咖啡的同志身份外，也帶出老阿公為讓子孫照顧方便而離開部落，卻也斷了生活的根而鬱鬱不振，但同時，累積這樣的情緒卻也同時對照顧者（如咖啡）也成了另一種壓力。在彼此相愛與彼此擠壓的照顧之中，咖啡細細寫出他的心情。
照顧阿公，一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是咖啡，是一名男同志。我現在要說關於我和我阿公（外公）的故事，大約是在十一年前開始，到去年(103)四月畫上句點的故事。
我的父母從我國小離婚後，教養我的大小事情便落到阿公阿嬤身上，我是隔代教養長大成人的。阿公阿嬤一直很疼我，家裡也很熱鬧，因為我阿嬤是個急性子、嗓門大的老人家；阿公相較內向、沉穩許多。在我參加國中畢業旅行後的隔兩周，阿嬤突然心臟病發離開了…那是十一年前的事情，從那之後，就剩下我和阿公相依為命。我上頭有一位大姊和哥哥，不過他們都在外地生活，只有姊姊偶爾會回家，媽媽也是。
念高中時我向家裡出櫃，那時和媽媽幾乎鬧翻！只要談起我的性傾向都會走向吵架收場的地步，只有姐姐一直支持我，可能是因為姊姊曾喜歡的男生是同志，所以很能理解我們（同志）的處境吧！我就讀高中時，阿公已經八十好幾歲，礙於阿公年紀已高，擔心他可能負荷不了我的（同志）事情，一直不敢和他老人家出櫃…另外，也是因為生活在原住民部落，很多事情都是「隔牆有耳」，如果不小心，家裡的私事可能會街訪鄰居茶餘飯後的議題…
阿嬤離開後，加上我就讀大學離開老家（花蓮）北上念書（台北）。每次回家，都會聽到阿公不斷抱怨著他一個人生活很苦、寂寞，雖然阿公偶爾會騎著摩托車在部落附近閒晃，或自己看醫生、到老朋友家聊天打發寂寞，但沒有我們小孩時常陪在身邊，很難過，不時還會聽見他想尋短的念頭…可能是為了逃避那樣的情緒，我回家的頻率從每個月一次變成兩個月一次。我很擔心阿公，因為從小就黏著阿公長大，每次放寒暑假，我都盡可能回家陪伴他老人家。與其說是陪伴，倒是阿公煮飯菜給我吃、照顧我比較多！我能做的就只是聽他說說話，那時的自己總覺得沒辦法為阿公做更多的事。起初聽到阿公尋短的念頭時，我很自責！彷彿這一切都是我離開老家念書的報應，我真的這樣責備自己好一段時間，中間也發生過在台北半工半讀的時候，突然傳來阿公在家吐血昏倒的事情！在辦公室接到這通電話時，我整個人以為世界就要毀了！當下和公司請假、也請同學幫忙和老師交代一聲，便即刻搭上火車趕回老家，在看到阿公躺在手術室，準備動心導管手術時，我才了解到自己的無能為力，還有…該放手了…
手術很順利的完成，不過我們家也才意識到「照顧議題」的重要性。隔了一年，我們子女有點半強迫性的把阿公遷來北部（中壢）生活，這也造成阿公和老家的那群認識幾十年的朋友們斷了聯繫。本來我們以為這樣的安排會讓阿公開心，畢竟我們這些子女可以更常回來看他老人家，卻沒想到這個決定加速了他老化的情況…每次到中壢看阿公，阿公都會說著在這裡的生活多麼的被限制住！外面是大條的馬路，不像部落的小路可以隨意到處晃，或著騎著機車去購物、自行看醫生。很多事情我們做子女都以為更方便了，其實只是造成阿公的不適應、不方便！阿公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時可以和部落的老朋友相聚，甚至老朋友們過世也無法參加他們遠在部落的喪禮…每隔一段時間，甚至老朋友們過世也無法參加他們遠在部落的喪禮…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聽到阿公訴說著他的無奈、痛苦。沒有了朋友的陪伴、生活的自主性也被限制在家中，街訪鄰居都是陌生人，對一位九十幾歲的老人家，是多大的傷害，可能是我們這些子女沒有想到的。
阿公和我溝通的方式一向都不是用說的，可能因為我同樣身為男性，對我說內心話有障礙，所以我和阿公的相處都是靠感覺，不用明說太多，這是一種多年來的默契。阿公在世時曾說要把日記留給我，等他離開後再拿出來看，直到我翻開阿公的日記時，我才知道阿公一直想對我說的話…多年以來，才終於懂得阿公想對我說的話…那些寂寞、痛苦，在一字一句、顫抖不止的文字中，透露著阿公的心情。
容我插上一個插曲，約莫兩年前的年初時候，我媽因為喝了酒不小心幫我出櫃…「都什麼年代了，這種事情（同性戀）很正常啊！」這是我阿公當時的回應。後來我也親自在我阿公面前，好好地說明我是同志的事情，「阿公，我是男同志。就是我喜歡男生、愛男生，就像你愛阿嬤那樣。你懂我說的意思嗎？」我當時這樣說著。「你媽媽說過啊！上次喝酒有說過，我知道。」阿公看著我說。於是在九十歲阿公的大壽上，我在全家人面前公開出櫃，沒有人敢說些什麼，因為我們家最大的家長：阿公接受了！
一年前，我帶現任男友回家給阿公認識，每個月回去一次看阿公，甚至過年男友沒有回來，阿公還會問：「你朋友怎麼沒有一起回來？」我想，這就是阿公一直對我的溫柔吧！我很難言喻那種感受，原來真正愛一個人，歧視、刻板印象、傳統觀念真的不是距離或障礙，我一直都是被阿公深愛著的外孫。
當然有好也有壞！在阿公過世前的這幾年，阿公記性開始變差，聽力、體力也大不如前，尤其是搬來北部後的生活都有媽媽在打理，不再自己動手買菜、做菜和打掃房子，肉體的老化在每個月回家一次的時候愈加明顯。阿公常說他覺得很寂寞，後來在阿公的日記寫道就算有人在身旁，也感到很寂寞，我才懂得阿公所說的意思…即便有人陪在身邊，少了內心的溝通、少了自主性的生活、不再能自己打理和決定自己每天想穿什麼衣服、想騎機車去哪裡逛、和朋友聚聚聊天…很寂寞！就算有我們這群孩子每半個月輪流回去看一次阿公，阿公的寂寞始終不減。朋友們常說我和姊姊很孝順，會回家看阿公，其實我和姐姐都沒想過自己有多孝順！至少我不這麼覺得。
每當聽到阿公抱怨他的寂寞、過去的遭遇、阿嬤離開後的痛苦、想尋短的念頭，都只是讓我更覺得難過！有時候回家反而變成一種折磨，自己常忍著那樣的負面情緒躲在棉被裡哭到睡著…那時候的我常常在想，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聽阿公說他的故事了，就好好聽阿公說吧！然後就這樣一次又過了一次，不到幾個月就會情緒爆炸一次！有次為了阿公可能有失智情況的事情和媽媽吵起來，在家裡大罵後狂哭不止，還打電話給身邊的人尋求情緒上的求助，真的是很受傷！有時感覺自己都快撐不過去！
約在一年前，開始接觸到「放手」的議題後，我開始練習用較為平淡的心情面對家裡的事情，尤其是和阿公的相處上。每次回家還是聽到阿公抱怨現在和過去生活的事情，還是會讓我感到情緒的低落，但我試著多說一些關於我現在的生活、工作、男友的事情等等，與其和阿公一起陷入他的痛苦中，不如和阿公分享我現在的生活吧！這是我那時候的念頭。那時，我偶爾會獨自回花蓮的老家，看看已經荒廢的房子、走一趟熟悉的故鄉環境、經過一戶戶老鄰居的房子、試圖得知阿公的老朋友是否還健在，然後再回到中壢告訴阿公這些事情，也會拿出老家當時的照片給阿公看，讓阿公知道他所掛念的「家」現在怎麼樣了。
阿公在今年四月中旬離開了，很突然…我本來以為自己會情緒崩潰或做出很瘋狂的脫序行為，但這一切並沒有失控。我照常的生活、工作、按行程做事。我常常在想，或許就是因為我們深愛我們的家人，才會在很多時候有口角或情緒爆發，但在那個人離開後，至少在阿公離開後，我才更能體會阿公對我的重要性，還有阿公從以前一直在教我的生命課題。
照顧，一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當照顧的時候還要忍受那麼多情緒轟炸，根本就是往火上倒汽油，然後自己就爆炸了！我們都在學習，甚至在重要的人離開後，我們還是持續學習著，有時會想著，如果當時自己多堅持讓阿公留在部落裡過晚年，或許阿公就不會那麼寂寞，至少老朋友們都在生邊可以互相照應，當然，這都只是「如果」。在和阿公正式出櫃後，阿公就常對我說：「要好好照顧你喜歡的人」、「好好珍惜喜歡的人」之類的話，我猜想，這就是阿公當時表達愛我的方式吧！四年前參加老同小組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學習陪伴、照顧長輩這一塊，想多了解長輩們的想法和需求，但總是學也學不完！或許也因為如此，在阿公離開時我才能用平常心去面對，也才懂得阿公和阿嬤一直在教我的事情：「好好珍惜喜歡的人」。
(圖為咖啡身著正式族服走台灣同志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