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的故事座談會(2):戲戲品味王小棣:導演、家庭、情感》側記

《戲戲品味王小棣:導演、家庭、情感》側記

文字記錄:家新(同志諮詢熱線老年同志小組義工)

104年5月24日,台灣同志諮詢熱線老年同志小組舉辦《光陰的故事座談會》,由呂欣潔(主持人/同志諮詢熱線協會文宣部主任),瞿欣怡(引言人/作家、婦女新知基金會董事)、喀飛(引言人/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理事)、鄭智偉(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社工主任),邀請王小棣導演,和大家分享自己的生命歷程。

雨不停下著的週日下午,仍然來了將近九十位聽眾,大家想知道一向關心社會,不斷藉著戲劇作品為弱勢議題發聲的小棣老師,將如何談自己。小棣老師談話質樸幽默,說起故事來尤其生動,但大家在輕鬆聽分享的同時,卻能感受到,她話語裡的重量。她用自己的生命,提醒與勉勵台下的同志/非同志朋友,要勇敢為自己努力。

白目與困惑  交織熱血少年歲月

家中有三兄一弟的小棣老師,其實很早就自然展現自己中性的性別樣貌。因為個性活潑,她戲稱自己小時候根本是「白目」狀態。小學擔任糾察隊,竟專程翹課出來「巡視校園」,看見小朋友就說:「怎麼不在教室,在幹什麼?」後來老師為了管理,每節下課都要她到辦公室報到;她也曾調皮的站在家門口路燈下,想像正在進行演講比賽,只要有人經過,就對著路人朗誦:「各位老師好…」

其實不知道是先天還是後天,但受到軍人家庭、居住環境影響,小棣老師從小就生活在一個陽剛的世界,自然希望有溫柔阿姨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她憶起國小時期,晚上自己跑去找學校的女老師,老師當然嚇了一跳,卻也沒趕她走,搬了張小板凳說:「那妳就坐這邊,老師要改作業了。」「好。」女老師在書桌前改作業,偶爾回頭跟她聊聊天。回想起來,那晚回家路上一直很開心,覺得老師有跟自己聊天,感覺甜蜜。

不一樣的性別認同  心中情感暗湧

初中時期住校,青春期的小棣老師好玩又好動,可以一整個假日從早到晚打籃球,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當時住校做了太多白目的事,後來被下令不准住校,而和學校教官一家住在一起。可是生命進入青春期,外型中性的小棣老師,生活中開始被投射的眼光與對自己的疑問,也在心中長出了少年的憂鬱,終於感到孤獨。

青春期的小棣老師,平時在學校本來就不喜歡穿裙子,可是面對親友聚會場合,還是要得換上裙子,家人所給的壓力,也讓小棣老師有著滿滿的情緒,她說:「我就回自己的『獸籠』裡面,轉來轉去,又氣又哭,可是也沒有辦法。」

家人曾試圖託付友人帶著自己去看心理醫師,結束之後,小棣老師反而覺得這位醫師比自己還困惑。想想,幾十年前的社會,當時和你我一樣的同志朋友,究竟面臨什麼樣的生活處境?

「那時候的『同志』,都是要反攻大陸的,並不是要來熱線的。沒有同志朋友,也沒有奧援,都是要自己去經歷。」小棣老師說。

高中時期,小棣老師到西門町新生戲院(原址於火災後多次重建,目前為錢櫃KTV),看一部美國電影,電影結束後,她走到中山堂旁巷子裡,點了一杯飲料,想著電影情節,想著自己,眼淚就要掉下來。她說:「喔,原來世界上也有別人是這樣子,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是怪咖。」

小棣老師好生動地談自己的青春,彷彿經歷的每一個片段,在小棣老師腦海中都會深刻的存放在腦海中,成為未來人生的養分,好面對生活種種試煉。

欣潔問小棣老師,在威權時代下長大,小棣老師怎麼看自己如此身體力行去衝撞體制?小棣老師覺得自己其實沒有太注意當時的體制與社會氛圍,但比較明顯的是,當時就讀淡江中學的她,才從學校的詩歌中,發現唱歌是可以有感情的,完全不像以前生活環境裡的軍歌。好年輕的小棣老師覺得這樣很美好,雖然青春期的情感,往往讓自己無法負荷,但是可以就想著喜歡的女生,很快地將富有感情的詩歌,改成可愛的小情歌。

「性別認同只是所有奇怪元素之一而已,倒不見得會是一個問題,沒有太特別覺得性別會比在學校發生的白目事情來得嚴重。」小棣老師說。也由於小棣老師愛好交友,容易與人相處,她的閩南語也講得好。她的伴侶黃黎明老師生前就笑稱,小棣老師的閩南語就像街上小流氓一樣。

欣潔覺得,小棣老師的形象在電視上確實是特別的,尤其跳脫傳統性別形象。對小時候的欣潔而言,有一個跟其他女生不一樣的人出現在電視專訪裡,印象太深刻,對小時候的欣潔產生很大的影響。

小棣老師從來沒有與家人談過自己的性向,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困惑,也沒有討論。直到多年後在美國,與大哥在說話,大哥才終於第一次問她:「妳到底是怎麼回事衣服穿成這樣,不好好穿衣服。」小棣老師說:「我沒有不好好穿衣服,我就是習慣穿這樣。」大哥回答:「好啊,那就算妳喜歡穿褲子,妳也穿整齊一點啊,我也是個男的,我沒穿的跟你一樣啊。」這幾乎是第一次,身邊至親主動與小棣老師聊到性別,並且接受了小棣老師。

伴侶的醫病經驗  呼籲尊重多元成家

多年前黎明老師因為疾病需要手術,在手術房外緊張的小棣老師與醫師討論著,醫師冷不防一句:「你是誰?」曾讓小棣老師不知該如何回答。現實生活中,同志伴侶可能遇見許多莫可奈何的狀況,是我們需要關心的,「如果大家最後遇到生病、簽字、開刀等很實際的狀況,你會發現你很難選擇,像法律、醫療、財產…這些多元成家都會有影響」,小棣老師想談談多元成家。去年,她正經歷伴侶黎明老師過世的失落歷程,看見護家盟與多元成家的許多辯論,很嚴肅的覺得:「這些其實並不是要妨害你們(指:反對多元成家的言論)的家庭,也沒有要妨害這個社會,這些都是完全與你們無關的事情,是別人的家庭、別人的生命選擇,別人要面對的難題,社會應該是要提供讓每個人在面對人生的承諾時,可以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她也有朋友曾經處在這樣的狀態,但伴侶間共有的財產卻不被親人承認,只因為沒有法律的認可。此刻小棣老師由衷地說:「連革命、連性向一起,大家要做同志!」

同志在醫療過程曾遭受的不理解與歧視對待,欣潔提到有許多同志伴侶,在醫療場域,大家總是對著陪伴的一方詢問:「你是誰?」,甚至男同志被送進急診時,醫師知道其性傾向,竟馬上要這位朋友去驗愛滋,這些都顯示醫療場域對於同志的疾病標籤化與不友善。欣潔有感而發,其實疾病對年輕朋友們並不遠,應該要深思,有一天如果當自己或伴侶有了病痛,我們的社會對同志是否仍然友善?

引言人小貓分享伴侶的醫療經驗,她和女友在一起同居十五年,之前因為伴侶檢驗出罹患癌症,雖然疾病已無大礙,但憶起醫療過程,小貓仍然憤慨。醫師詢問雙方過後,明知女友與小貓同住,可是報告上卻是寫「獨居」,顯見即便像這樣長期的同志伴侶關係,仍然有許多人是不願意接受的。

同志運動二十年  我們進步了什麼

小貓回憶二十年前在台大做同志/性別運動的景象:「我們大學時代就已經在《女朋友》(台灣第一本女同志雜誌)、我們之間(台灣第一個女同志團體,創立於1990年)做同志運動,二十年前是非常保守的年代,辦活動根本不敢拍照,那時Lambda才剛創社也還沒有遊行,我們以為二十年後社會已經改變。」小貓和女友為了療養身體,住在大安森林公園旁,經常去公園運動,竟也遇上護家盟來發傳單。小貓直接表明自己是女同志,但對方仍繼續發傳單給自己,有感於這些年在自己和女友之間所經歷的事件,小貓說:「那些人根本不認識我,不知道我們在過怎麼的人生,但是他認為自己有權力站在大街上發傳單,跟我說我是錯的。後來就覺得,我們運動離成功還有一段路,生病我們居然要問律師?應該是要問醫師怎麼會先問律師?然後為什麼那個人可以在街上發傳單給我?為什麼我們要做這麼多的事情?」

一位民眾問到,到底什麼是同志運動的成功,是法律上的認可,還是社會風氣的接受?小貓認為這些都是不同的進程。現在多元成家法案還擋在立法院,我們其實離成功還有很長的路,重要的是先讓法令通過,接著大家從社會風氣面開始去談對每個人的尊重跟理解,將是下階段更困難的事情。欣潔也說法律上的成功只是第一步,期待有一天能夠讓同志議題完全融合於社會,大家尊重彼此的不同。與其談成功,不如身體力行去為社群努力,喀飛談到:「運動應該是一個生活的態度,這件事情應該是要不斷地反省跟檢討,而且要從自己開始。」如果運動是一種反省,則必須將自己置放在運動裡,不應該只是去重複做前人做過的事情,或者只為了吸引媒體與社會大眾的目光。

激動中找回堅毅  陪摯愛最後一程

去年,與小棣老師常伴左右的黎明老師,因為癌症辭世,二人在一起二十八年,在最後的告別,小棣老師說,這是非常難受的,可那樣的難受不僅僅是面對失去,而更包括她意識到告別式的各種禮俗狀況,將如何能讓自己好好的送伴侶走最後一程,陪伴在她身旁?「在一起二十八年,一起工作,工作的夥伴、電視台的長官、同仁,都知道我們的狀態。」小棣老師說。

實在傷腦筋,想不到辦法,小棣老師一如往常,習慣就問黎明老師。就在告別式前,終於想到可以怎麼做。當天在告別式現場,黎明老師的男女方親屬分站在前台兩側,小棣老師挑了一個在男方家屬座位第一排的第一個位置。儀式開始了,親屬友人前來致意,只要是兩人認識的,小棣老師就會與家屬一起站起來,深深鞠躬,自然地,大家也會特別過來與小棣老師致意、擁抱。

事後回想,她認為雖然當時情緒激動,可是起碼沒有那麼難受。小棣老師更建議伴侶之間,不要避諱,早早開始討論這些事情,為未來做準備。她說:「那個時候為什麼覺得困擾,是你清楚感覺到,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一起這麼多年,最後的那個位置,是什麼?」欣潔也說,這其實很重要,無論是對已經過往的人或是生者,因為這是最後一件能夠為對方做的事。

身為同志,我們對伴侶和親人的愛同樣深切,但也是因為身為同志,在面對疾病、死亡、告別等人生重大時刻,我們卻總是費盡心力去想,我們的位置在哪裡?

欣潔真切地分享幾年前妹妹的後事,她的伴侶也和妹妹很要好,卻因為沒有名份得以一起送妹妹離開家門,只能守在樓下等著妹妹,受到禮儀公司不解的眼光,連告別式也無法出席,無法陪伴著一起走這最後的路程。

喀飛分享自己多年前參與拉子好友伴侶的喪禮,當時協助喪禮的朋友,由於和伴侶的媽媽已有深刻感情,遂成為媽媽的乾女兒,以此名義,協助辦理整場儀式,這位好友得以捧著女友的骨灰罈,寫的悼念文也在喪禮上公開。經歷這樣一場特別的儀式,喀飛覺得這一切沒有一個標準流程或答案,當然也不會有來自異性戀的建議,當大家經歷過這些非傳統的告別式經驗,可以試著分享,因為只有社群去交流更多經驗,大家才可以參考,並選擇適合自己的方式。

牽掛伴侶至親  彼此家人情感綿長

真情酷兒廣播節目主持人Vincent分享,自己也曾因為昏迷送急診室,人都在醫院裡了,但伴侶卻無法為自己簽名。他也問小棣老師,想了解辦完喪事後,與黎明老師的父母或家人的相處情況。小棣老師回應,在伴侶生病的早些日子,和家屬間比較有張力的,往往來自於對醫療的判斷,選擇哪家醫院,對醫師的看法。不過漸漸地,大家從小棣老師與伴侶間互動裡建立了信任,那樣的張力就消失了。

黎明老師過世後,小棣老師才開始想起實質上的財產等問題,不過雖然家屬對兩人的關係沒有討論,但因著對彼此的信任,也都像彼此的家人了,所以後來是很平和的處理。她特別提到,哥哥們在事情發生後,給了自己鼓勵和安慰。小棣老師提醒大家,不光是性別議題,早些年在許多家庭中,不同省籍也造成很大的衝突,這些狀況,也許家人還是存有排斥,也許不能接受,但是家人總在那裡,就算敵對,但愛還是在那裡,她勉勵在座同志朋友,在可以的範圍,盡量去爭取家人的信任與理解。

誠然,試著了解伴侶的家人,需要很多的耐心跟毅力。小貓說:「在黃老師離開後,其實每一次朋友間的聚會,小棣老師還是會接黃媽媽一起前來,小棣老師做了那麼多,中間很辛苦,但還是嘗試讓兩家人變成一家人,即便伴侶已經不在了,這很讓人感動。」小棣老師最放心不下的是黃媽媽,這也是黎明老師所掛心的。

熱線義工綺綺分享自己已經試著寫了遺囑,會希望家人可以把自己的伴侶同樣當成家人般照顧,可是對於父母的感受而言,會是比較難的,詢問小棣老師,以什麼方式去拉近與黎明老師家人的關係?小棣老師說:「整個的努力,是自然形成,要謝謝雙方的家人。」她並表示,家人間彼此都很熟悉,黎明老師也會陪著小棣老師的家人去聚會吃飯。到後來都是哥哥們在與黎明老師說話,自己反而比較沒有和哥哥們彼此溝通、直接接觸的機會。她認為,讓兩方家人彼此有自己相處的時間,也是一種拉近的方式,「完全不能討論,但是默默接受,這其實是上一代家長能做的好大的努力了。」小棣老師說。

大學結交同志朋友  發現多元性別生命價值

熱線政策推廣部主任小杜詢問小棣老師,以前年輕的時候,生活周遭有沒有女同志的交友據點?小棣老師回應,大學的時候,在林森北路的巷子裡,因為有朋友,所以會去光顧一些店家,但是基本上,以前是沒有場所的。

此時欣潔請小棣老師分享在美國念書的日子,小棣老師說,那時才真正碰到第一個男同志,當時也在劇場認識了大量的同志朋友,開啟了自己性別多元的視野,她說:「那時去gay bar簡直要停止呼吸,還被捏屁股。」,晚上男同志朋友各自找人回家,小棣老師心中冒出好多擔心:「天哪,半夜找不認識的人回家,萬一被偷東西怎麼辦?所以我就在客廳幫忙照顧整夜沒睡覺。」

戲劇系的Miss Mark,是小棣老師在美國讀戲劇時的室友。一次Miss Mark回到家,細心穿上從劇場借來的女生服裝,跑來敲小棣老師的門,「Can I come in? (我可以進來嗎?)」小棣老師便迎接Miss Mark進房聊天,聊完之後,Miss Mark回自己房裡。過不久又來敲門:「Did you see my daughter? (妳有看見我的女兒嗎?)」原來Miss Mark換上一身貴婦裝,走進門,還跟小棣老師聊:「唉啊,我好煩惱我的女兒。」這些可愛又驚奇的經歷,讓小棣老師無論是從劇場、Gay Bar或生活裡,都發現男同志好旺盛的生命力。她說,認識這些朋友,體會到應該要放下,上天給同志不同考驗的時候,同時也給了同志許多不同的特質,應該好好發揮自己。

看見不同弱勢  從創作體現對土地的關懷

民眾提問,小棣老師的作品較少著墨同志,未來作品是否有做這方面的可能?而小棣老師的性別身分或成長歷程,對創作有沒有什麼影響?小棣老師回應,自己曾在電視劇「酷馬」的人物設定裡,安排了一位中性的女生,她覺得,青春的迷思,如果是一個極致的話,那是不是在性別上找不到自己的自我認同。可是關於創作,小棣老師表示,我們的社會如果一直退步,不光是同志議題需要大家關注,台灣社會很多方面都是弱勢,是在退步的。這些社會中少數人的議題,不應該等著別人來幫我們改變,我們要從自己開始做起。關鍵是你願不願意站出來看見這些。所有運動都不容易成功,都是考驗。

小棣老師特別提及蔡明亮導演,認為他非常勇敢,不斷地去碰撞並處理這些生命裡的考驗。她提到最近有朋友也和自己談同志方面的題材,或許之後會有吧,現場響起一陣掌聲。

勇敢去愛吧

最後,一位民眾回到小棣老師生命裡所經歷的孤單時期,她說,人們在年輕的時候,通常對性傾向認同產生的焦慮,會在遇上喜歡的人時跑出來,當時的小棣老師,怎麼置放這些困惑的情緒?

小棣老師回首過去,很忠實簡單地提出她的想法:「孤單是說我自己,這個不知道怎麼辦,可是我想,遇到喜歡的人,就勇敢吧!我其實覺得,我從以前就覺得說,人生如果遇到一個你喜歡的人就是一個福氣,就是一個很大的幸福,不管他喜不喜歡你本身就幸福了,你可以看到這個人,有你喜歡的樣子,有她的時刻就會有一種快樂啊,那如果有幸剛好她也喜歡妳的,那是很快樂的,所以我覺得,大家就勇敢吧。」

聽了小棣老師的分享很感動,也在心底長出力量,正如她所說,社會需要改變,我們每個人都是力量。也許我們該向小棣老師學習的就是她的豁達與友善,一直如此謙虛,卻努力貼近邊緣,提醒世人在主流之外,還有許多需要關心的議題。面對生命可能發生的失去與困境,得開始設想與準備,「你我都會老,關心要趁早」這份關心不僅是為別人,也是為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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